李進文專文〈長假〉

2017/05/08 發布

生命中總有幾次長假,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我總會帶幾枚異國的錢幣回家,偶爾,聽聽錢幣清脆的聲音,彷彿提醒人生是美好的......

我只想關掉故鄉

我喜歡佐野洋子,讀到她曾在柏林住半年,就更喜歡了。

她說一下飛機,立刻覺得自己來到一個很離譜的地方。但是半年過後,要離開「那個和我不對盤的柏林」,她下個小結語:「柏林教了我比快樂更重要的深沉意義。」我微笑了,想起去年三月我在柏林駐村期間的種種。

柏林回來後。我最近參加一個台灣和大陸兩岸文學論壇,題目叫「鄉愁」。不知為何,在網路時代談「兩岸鄉愁」,有點違和感。

會中我提交了作品〈一枚西班牙錢幣的自助旅行〉,那是1996年寫的,哇,二十年了。我解釋,那是我在西班牙時對台灣的鄉愁。但我沒說的是,1996那年的鄉愁,是因為3月20日那天,台灣舉行了歷史上第一次的正副總統民主直選,選前我正好出國,沒來得及投票,但來得及看到「對岸」在台灣近海試射飛彈,簡言之,就是武力恫嚇。

「我們這趟到西班牙自助旅行,搞不好變成海外流亡啊。」我跟妻說。她說我想太多了。二十年前沒網路、沒手機、沒google map,拿著一本資料錯誤百出的旅遊書就出門了,花了很多時間迷路,迷到又累又餓,三月的馬德里大約攝氏一到五度,冷風中有一點對台灣擔心,算是鄉愁吧。這也是我第一次跟工作無關的長假。

二十年後,再到歐洲,我說:在柏林我沒有鄉愁。現今科技進步飛快,小孩突然在line上問什麼衣服放哪裡,忘了我人在德國,還可以免費視訊,公司和朋友群組不斷增加未讀訊息的數字,賴我、微信我、小窗我,FB讓天涯海角猶在家裡,我只想關掉故鄉。

這裡的塗鴉有歷史的反思與嘲諷

儘管網路簡化、稀薄了鄉愁,柏林一個月的時光仍是我人生中的紀念日。這是第二次長假,能夠在異鄉每天專心走路、專心咀嚼日子、專心寫一首長長的詩,是幸福的。

因為台德文學交流計畫,我住進柏林文學學會這棟古老優雅的房子。駐村有一種居家的感覺。簡單講,有兩件事給我印象深刻,其一是日常中碰見來自各國的譯者,他們對翻譯很投注,翻譯是一件辛苦、無可逃避,卻絕對幸福的事,各國都在努力翻譯文學,讓世界聽見看到他們的文化靈魂,對照這十幾年來台灣政府對文學做了什麼?想不太起來;其二是偶爾早餐,或夜晚在小廚房碰見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亞歷塞維奇,偶爾跟她聊上幾句,覺得有生以來第一次離諾貝爾文學獎如此靠近。

談一個地方,總要先從天氣談起。有記者問德國總理梅克爾:「德國讓妳想起什麼?」她開玩笑說:「漂亮厚重的窗戶。」厚重的窗戶是需要的,柏林的三月低溫大概在零度到五度之間。外出最好戴帽,否則凍得頭疼。

剛抵達柏林的前幾日,有一夜,我逛進菩提樹下大道的書店,想買保羅.策蘭的詩集,找不到,店員熱心推薦一位女詩人瑪莎.克萊珂(Mascha Kaléko, 1907-1975),也是猶太詩人,網路上有人譯過幾首,句子憂傷,描寫她穿過幽暗的歲月,向著故鄉,為了選擇一種愛,沿途「我倚靠雲朵避雨/倚靠沙山躲狂風/沒有什麼值得信任/除了信任奇蹟。」這麼多年過去了,德國,應該說歐洲到處有「猶太幽魂」,柏林的猶太紀念碑和教堂設計得讓你感到呼吸緊促,哈克雪庭院是早年猶太人被集中管理的公社,見證納粹屠殺的安妮.法蘭克紀念館擠在庭院的塗鴉之間,這裡的塗鴉跟紐約情境不同,有歷史的反思與嘲諷。我住的「萬湖」是納粹討論「猶太人問題最終解決方案」的地方……很多屬於「不幸」的紀念。

經過納粹、經過「二戰」、經過推倒柏林圍牆東西德合併、經過歐元危機,德國骨子裡有著許多不幸的記憶,但也練就風雨不驚的淡定,柏林就是一座「深謀遠慮」的城市。我似乎能體會佐野洋子說的,「柏林教了我比快樂更重要的深沉意義。」

整個歐洲,極端右派勢力正在抬頭

我走進博物館、走進教堂,走過波茨坦廣場、格林尼克間諜橋、布蘭登堡門、夏洛滕堡、查理檢查哨、波茨坦無憂宮、人民劇院、國會大廈、腓德列大街……在路口小綠人轉紅時駐足張望冷空氣中瀰漫的歷史,張望那反射著十字光的亞歷山大電視塔,每一處幾乎都會先講「二戰」時這些或那些建築和文物被炸毀過。其實,整座柏林被盟軍幾乎炸成廢墟。

但是,德國努力復原了那些曾經美好的記憶、信仰和傳統,重建的過程就是療癒、反思的過程。在佩加蒙等博物館聚集之島,他們給藝術品從容精緻的空間禮遇,即便很多藝術品是複製的,但重點在於德國將博物館當作教育之地、述說歷史故事之處,讓下一代去了解人類歷史文明的演進,了解自己是人類社會的一分子,既是地球村的大家庭一員,怎能再起殺戮呢?

儘管梅克爾張開雙臂接納難民,但跟德國作家聊天時,他憂心說:「整個歐洲,極端右派勢力正在抬頭。那些民粹、排外,反對社會多元化……」德國自身也面臨著許多難題。

三月是我的雙魚座生日,正好是我在柏林的期間,想給自己一個禮物,中旬,我從柏林坐四個小時的巴士到捷克布拉格。駛入城區,天氣冷冽,許是被伏爾塔瓦河環抱的濕氣所致。迎面紅屋瓦遞來溫暖,看到布拉格,才相信人們從相機背後永遠無法看到美的細節。

這天,我走在布拉格舊城區街道,正前往古老的市民會館(Obecní dům)用早餐,遇見捷克藝術家慕夏(Alphonse Mucha, 1860-1939)。並非慕夏復活,而是他的藝術在布拉格隨處可遇。

不管在街頭或聖維特教堂,甚至市民會館也有慕夏的作品(壁畫)。廣告、舞台、書封、郵票上亦隨處可見,只要加上「Mucha」就變成文創商品了。

慕夏畫中的女性已經不像今日街頭布拉格的女性──她們走路快,腿修長,初春蹬著馬靴喀喀喀,簡潔衣著,五官深刻迷人,如果是現在,慕夏會賦予怎樣的時尚呢?

其實,慕夏在世時對時尚是疲倦的。他要的是「真正的藝術」,想畫二十幅連作《斯拉夫史詩》,那是他對民族的情感。他採用蛋彩,在聖與俗、過去與未來之間,如同拜占庭鑲嵌的光暈,讓靈魂與靈魂對話......

我在市民會館早餐,Menu封面也是慕夏的少女,這裡會讓他想起一些傷心事吧?──他五十歲開始醞釀,用十八年完成的《斯拉夫史詩》,於1928年將其捐贈給布拉格市政府,希望開闢永久展示空間,卻僅於1933年展示一次後即塵封倉庫。

買了一枚卡夫卡金色紀念幣,當作月亮收進口袋

早餐後,信步到市政廳旁火藥塔附近的公園,長椅上坐著一位吸菸的布拉格女子,我想起慕夏的畫,捧著雛菊或手彈豎琴的少女,背後是神祇,香煙裊裊,女子側面充滿神祕意象……我再次沉思慕夏:「史詩是人類共同的命運!」

每次買二十四小時車票約110克朗(捷克不是歐元區),四處走走,布拉格的美,連空氣你都有股想摸的衝動,三月是春天了,你當然會想起米蘭昆德拉的「布拉格之春」,走進黃金巷,想起曾在這巷子小住的卡夫卡,夜來臨,我投幣買了一枚卡夫卡金色紀念幣,當作月亮收進口袋。

站在查理大橋一端哥德式橋塔,俯瞰對面舊城區,啤酒色的天空,紅瓦,冷靜的三月,旅程中,有時人生正在感覺一個人,有時一個人感覺不到人生,曾經住在橋墩邊的卡夫卡彷彿注視著我,不不,他是蹲在橋墩數著月光數著橋面上的磚石,他背後小商店有寒鴉圖形的招牌,哀傷淡淡從橋下流逝。

聖維特大教堂,到現在仍讓我懷念著,我仰望慕夏的聖經彩繪,我傾聽,傾聽一個念頭又一個念頭拼成的玻璃彩繪,參透著信仰的柔光。另一座讓我動容的教堂則是有棕櫚樹意象的德國萊比錫聖尼古拉斯教堂,巴哈的〈約翰受難曲〉首演於此。

布拉格之後,回到萊比錫書展朗誦我的詩作。萊比錫的巴哈、孟德爾頌音樂,像記憶一樣繚繞心頭。生命中總有幾次長假,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我總會帶幾枚異國的錢幣回家,偶爾,聽聽錢幣清脆的聲音,彷彿提醒人生是美好的。

撰文/李進文,原文刊登於聯合晚報,2017年2月4日,經作者同意授權轉載。

【作者簡介】
李進文,1965年生,台灣高雄人。現任聯合文學出版社總編輯,著有詩集《一枚西班牙錢幣的自助旅行》《除了野薑花,沒人在家》《長得像夏卡爾的光》《靜到突然》《雨天脫隊的點點滴滴》等多部詩集;另著有散文集《微意思》《如果MSN是詩,E-mail是散文》、美術詩集《詩與藝的邂逅》、動畫童詩繪本《騎鵝歷險記》及《字然課》等。曾多次獲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台北文學獎、台灣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文化部數位金鼎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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